在南方的岛屿，先生似乎很少见雪，我没有踏足那片土地，无法证实这个猜测。不过无论如何，年月累积成的白雪已经下到了他的发间，并逐渐掩埋了他的身躯，我因此感到悲伤，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而伤怀。他本人虽然随着风雪离去了，但他的著作却永远留存，时至今日，不还是有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读者正尝试着拥抱他笔下的世界吗？若真如此，那又何必心伤？
先生可能也早就看透了生死，他偏爱雨，他写过冷雨，也描绘过鬼雨。
他看穿了，历史不过是风雨一瞬间。莲花开落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，钟声响起一个又一个黄昏，雨潇潇下，时间飞度如织布的梭，灵魂亦是来去匆匆，先生也是那些灵魂中的一员。从前有句话是这样讲的：我来，我见，我征服。——“然后死亡征服了我。”——先生曾这样说。
作家的感情通常都更为细腻，这种特质令他们望见风景便被触动，遇见人事就感慨万千。在先生的记忆里，永远都流淌着一条嘉陵江，江边永远洒着一片月，日夜向南的江水永远伴着歌声，永远永远回荡在他余生那无数个朝夕。年轮刻在树上，也刻在他的额头上，树生了年轮，人生了细纹，唯有对往昔的怀念始终不加皱褶。
他爱国，他爱人，他爱风景，他爱时间，他爱史书软红尘，他爱那汉字一笔一划意切情真。他毫不羞涩地大声说出他的爱，他毫不忸怩地写出他的爱。他言明自己“以身为中国人自豪，更以能使用中文为幸”，这不是简单地说说而已，他接住了这种幸运，一头扎进了中文的海洋。在我看来，他运用文字表达情感的能力，已经达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，这也正是他站在成功者行列的原因。
“时间，你带得走歌者带不走歌。”先生也是一名歌者，他的文字和他的精神都是歌。时间将这位歌者也带走了，但它还算有良心，把先生的歌完整无缺地留给了我。
先生自认为世界在他降生之时赠送他两件礼物，一件是肉身，另一件就是语文，待到他离去的时候，肉身已被用坏，语文却“比领来时更活更新”，诚如其言，他做到了。我想每一名伟大的作家，大约都怀抱着这样的执念，每一个对文字有着深切热爱的人，心中也都存在如此的愿望。
我一无所成、见识浅薄，但我确实也爱着汉字。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，语文是世界赠予我的礼物，而上天在我降生下来的那一瞬间，赐我满腔热忱，赐我满怀深情，我又怎能将其抛弃？
之所以被先生打动，大概是因为我和他深爱着同样的事物，先生没有见过我，我也没有见过他，不过某种精神，可以跨越时空的界限而长存。“文学”的路难走，纵然前人执炬相候，要想接过前辈们的火炬，我还不够资格，但我也想用一捧心血去回报些什么。
我不清楚雨有没有在下，我听不到声音，但风很冷，我知道。我想先生和他的故友大约在无风无雨的世界重逢了，而人世的天还是老样子，时而晴朗时而阴沉。我生得太晚，只能触摸到冷雨的裙摆，而无法牵住先生的衣袂，但我常常奢望，素未谋面的先生仍在时间里等我，等我用一生来追赶他们的脚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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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7.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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