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今年十八岁,她嫁过来得有十九年,在这十九年间,她的婆婆有给她庆祝过一次生日吗?刚刚生完女儿,还没在床上休息够一个月,她就要下地忙里忙外给一大家子的人洗衣服。我生在十月中旬,而在我出生的一个月以后,天寒地冻,她抱着一个大盆给一群人洗衣服。我想以前的人是很能忍很能吃苦的,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应该吃苦。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为了吃苦,她更不是为了吃苦而生。
我又想起来我十一岁那年的暑假,八月三十日,她迎来了她的儿子。一个崭新的生命,一点崭新的喜悦,一股莫名的兴奋。这次她终于能好好休息一阵子,可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不到她,那一年的生日,她没有陪着我过,家里只有我和爸爸。
为什么我对我十一岁的生日印象这样深刻?这是因为那天我敲开了奶奶的门,告诉她我过生日,她却没有说一句生日快乐。
我不在意生日蛋糕,因为我很少吃蛋糕;我不在意生日祝福,因为我不需要祝福;我更不在意生日礼物,我用得到的东西很少,不送我礼物是无所谓的——我最在意的,只是别人有没有重视过我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偏私从头到尾一直存在,那一年姑父的死,我妈妈的离开,包括我孤独的十一岁生日,都在告诉我,偏私它一直存在。
被忽略一次就让我这样难过,可有的人他们被忽略了十多年。
他们在想什么?
死人在想什么,我是不知道了,我又不敢问活着的人在想什么。我掐着表蹲在楼道里哭了一场,我只哭五分钟,五分钟以后我打开家门,我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
“他们要给你过生日吗?”我感到有些荒谬,我这样对我妈妈说,“他们以前的十多年,是干什么去了?”
其实我有很多很多难听的话,我不好意思说出来。我想我在她面前起码要做个乖孩子,不能让她知道我有多丧,不能让她知道我有多坏。
所以我只是静静地说——“以前的十多年,他们在哪里呢?”
她说她不知道。
不知道就对了,我也不知道。
有些人高高在上惯了,就以为人们必须要逆来顺受,按照他们的意思过活。但我说我不要这样干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近二十年的亏欠,绝不是一顿简简单单的生日宴就能偿还清的;他们把她忽略了将近二十年,二十年有七千三百天,难道就因为这七千三百分之一的好,她就要对他们真心实意地微笑吗?
这绝对不可能。
四十一岁生日过了,我拉着她的手,她的手和她的脸并不相称,上面生了茧子,摸上去有些粗糙还有些发硬。她的手和我的手不一样,那是一双习惯了劳动的手。我心底钻出一种愧疚,我找到了我厌弃自己的缘由,我之所以这样讨厌自己,是因为我没能让她拥有一双永远不会用于劳动的手。
实际上我很爱钱,我以前做过一个梦,梦到我有钱了,我把最好的东西都买给她,让她尽管去玩。她天生就该是被捧在掌心上的小女儿,她天生就应该是个公主,现在她结了婚,生了两个孩子,不好再做公主了,那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想尽力而为,让她做我的皇后。
皇后坐在宫殿里,捧着一束白色的花,花瓣上沾了水滴,这是她少女时期见过的风景。我痴心妄想,总想给她打造一座宫殿,但我不是国王,我未曾拥有财富,未曾拥有一片土地,我一穷二白,只能献给她一颗鲜血淋漓的心,它是我浑身上下最为珍贵的宝物。
我也许一生都无法筑起一道足以为她遮蔽所有弓箭的高墙,但我还剩下我的脊背。不管是谩骂还是构陷,不管是碎裂的玻璃还是强而有力的拳脚,我都可以为她抵挡。我想起我小时候为了她和别人打过很多次架,不知道我爸爸以前有没有这样干过。把口出恶言的坏孩子打哭的那一瞬间,我觉得我虽然愚蠢,但起码也像个故事里的英雄。年幼的愚蠢的英雄后来也脱离了童年阶段,学会了无声的攻击,学会了恶毒的言语,学会了引火烧身,学会了自我感动一般的献祭,但从来不曾为此而满足。
她已经四十一岁了,我能给她多少?我做英雄做得太迟,到现在,我仍是个幼稚的孩子。我惶惑不安,希望她能再年轻一些,可她早就不再年轻,我若想尽快长大,她就要尽快老去。
后来我常常想起一句话,每当她不在身边,我开始害怕的时候,这句话就回荡在我脑海里。
“我做云,你做月亮。我用两只手遮盖你,我们的屋顶就是青碧的天空。”
十一岁那年的春天,我记得清清楚楚,她牵着我的手,大手包裹着小手,陪我在田埂上散步。远方火车经过,防护林微微摇晃,铁轨的震颤传到了这边,她坐在田边的石块上看我,我坐在麦地里看她。那时候我想,童话故事也不过如此,而在许多年前,她曾经想象过她的孩子是什么模样吗?那时候我想,这儿的夜晚会有月亮,而在许多年前,她曾经想象过她的孩子陪她看月亮吗?
我总是去看手机里的那张相片,去看那年轻美丽的公主。
公主离开大路,来到阴森的国度;
这世界太残酷,满是怪兽和血污;
我愿尽我所能,以身躯将你守护;
不畏尖锐利爪,撕开我柔软胸腹。
我一颓丧就很容易想,我活着到底是要做什么。真实的我是个懦弱的可怜虫,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过,我认为我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……但我绝不是想抛下她去死。
我很明白,只要她还活着,我就必须活着;只要该死的人还不死,我就不能先死——我曾经为她挡过一次,就能为她挡下一次;我不怕沉重的烟灰缸,就不怕雪亮的刀;我能扶她走过这一段路,我就能扶她一辈子。
因为我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。
我也亏欠她二十年,我想我用一辈子,应该能还清这笔债务。我觉得好可惜,我还没有真正长大,等我真正长大的时候,但愿她还在这里,但愿她还在这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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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10.20
今天再看这篇还是一样窒息……
因为写这种日记,不止一次跟家里人吵架。
真实窒息且无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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